弗吉尼亚·伍尔芙出生在女性作家们梦寐以求的维多利亚时代,她的父亲位及爵士,权倾一时,家中兄弟姊妹众多,但家规森严,父亲兄长男权威慑,大至交友嫁娶,小至言行谈吐无不横加干预。在这个家庭成长起来的弗吉尼亚·伍尔芙既无比富足又万分贫乏。她衣食无缺,生活体面,既能接触上流社会最时髦的文化,又能领略贵族教育中最为流行的理论,但她只被允许远远观望,她被自己的父兄漂洗得精神黯淡,灵魂苍白:她只是家族社交活动中一枝用来炫耀或是陪衬的花,到头来竟被其异母兄弟越轨采撷,留下永难磨灭的心灵阴影。多少文字哪怕再流泻千里也无法形容幼年痛苦经验于万一,多少恩爱哪怕再克己复礼也难以弥补精神创伤于无痕。数度疯狂、精神失常的弗吉尼亚·伍尔芙只牢牢攀附母亲和姐姐稀薄的血缘之爱,除此之外,她写信无数希冀追求家庭中贫瘠扭曲的温情挚爱,她说:“若无信件来往,生活将会分崩离析”(《雅各的房间》)。于她,雁寄彩笺真仿若救命稻草:在1912年至1922年间,她共写了600封信。压抑的情感,藏匿的委屈终于在母亲离世后彻底崩溃,弗吉尼亚·伍尔芙几度自杀,但她笔下的文字却一径优美、克制、典雅,写尽人性的完美,人世的善良,幼年的悲苦遭遇,她只字不提。这些文字怎么能够承受她成长岁月中的痛苦和屈辱,她甚至和自己的丈夫伦纳德终生保持着无性婚姻,而那些评论家却仅把她当作反叛的同性恋者,珍稀的女权主义的鼻祖,笑谈一番。
文字如水,思想如箭。弗吉尼亚·伍尔芙把文字当作图腾,她的小说里流淌着诗人的敏感和抑郁,但她的随笔却从容、淡定、高贵、深刻,汪洋恣肆,隐含另一种深富学识和修养的特质。她在小说(《达洛威夫人》、《到灯塔去》、《奥兰朵》)中书写混乱的思维、错乱的时空、连绵的意识,她骤雨般密集疯癫的文字坚持弱化一切场景和行动描写,只通过内心独白、情绪变化捕捉瞬间的感觉,把生活的闹市硬是写成亘古的荒野,为此,她成为意识流小说的奠基人和代表作家之一。而她的散文中却写尽智慧,无比理性,年仅22岁就敢于点评前辈,在英美重要报刊上发表散文、评论100多万字。人们承认没有哪个女作家能像弗吉尼亚·伍尔芙这样广博、雄辩,她的评论,显现出她开阔的视野和非凡、睿智的评判能力,显现出她表达的精确和思想的深邃。为此,她被誉为“新散文的首创者”,“英国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无论是写小说的弗吉尼亚·伍尔芙还是写散文的弗吉尼亚·伍尔芙都千篇一律地,只关心灵魂,侈谈肉体,她走不出童年的黑暗,心有千千结,纵然笔耕不辍,美誉不断,依然沉默自卑,文字中谦逊异常,自惭无比。
婚姻如纸,爱情如诗。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丈夫伦纳德是著名的出版商,他对弗吉尼亚·伍尔芙倾尽爱慕,他对她的爱情就像是平庸之辈对天才的奉献和致敬,尽管弗吉尼亚·伍尔芙孤僻、乖戾、傲慢、自闭,伦纳德仍然在冰雪纷飞的寒夜为妻子暖好棉被,在夜以继日的闭关创作后欣喜异常地争做妻子的第一个读者,在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中尊重妻子分房而睡的协定,再在风雨飘摇的晚年忍泪接受妻子弃他而去的决定……他们的婚姻像一张白纸,纯净无瑕,但又有着铺满笔墨的无限空间,仿若无字之诗,无韵之文,传奇完满得空前绝后。弗吉尼亚·伍尔芙曾坦率地告诉一位密友,没有伦纳德,她可能早就开枪自杀了。这份精神之爱一直维持到1940年,德国空军对英国的侵略时期。寄托心灵的写作湮灭于战火之中,她更恐惧的是英国沦陷后将遭受的屈辱,在给友人的信中她写道:“我生命的激情,就是伦敦城……看见伦敦整个被摧毁,这太刺痛我的心了!”翌年,弗吉尼亚·伍尔芙自沉水底,她抓紧生命的最后时刻对伦纳德写道:“假如还有任何人可以挽救我,那也只有你了。现在一切都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你的善良。我不能再继续糟蹋你的生命”。战争年代,写作无法给予她的体面和安全,她将在死亡中追寻,好比飞蛾扑火:“飞蛾已翻过身去,极其优雅地而且毫无怨怒地躺在这里(《飞蛾》)。”
这就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她的病态气质,使她过早地焚烧完生命,却又催生了永不衰败的艺术奇葩,一生只如火如荼地爱一次,只无怨无悔地嫁一回,只执笔书写性灵,只满足有精神之爱,把文字当成宗教,把爱情看做布道,把丈夫视为朋友,把死亡当作飞翔,像那个生命横跨400年的奥兰朵,不凋谢,亦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