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瑞瑙特代表了历史小说的最高理想——使读者获得对过去的新洞见。……她在作品中真实自然地展示希腊世界的生活与道德,而且把双性爱、同性爱和异性爱都视为常态,予以从容的表现。——《纽约时报》
玛丽·瑞瑙特属于极少数长年创作而精品迭出的作家,她写到的每一个题材都予人新鲜的惊奇感。——《华尔街日报》
玛丽·瑞瑙特的亚历山大三部曲是20世纪原创性最令人意外的艺术品之一。——戈尔·维达尔,著名美国作家
刻画深爱着战士(亚历山大)的半是男子的这位宫廷宠臣,需要娴熟的技法,瑞瑙特女士成就斐然。——《大西洋月刊》
不难理解英国女作家玛丽·瑞瑙特对亚历山大的偏爱和执着,这个感叹过“历史的真正价值在于考量本质与孤例之间永恒变化的互动”的女子,深切地明白亚历山大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孤例”。
在牛津大学求学期间,玛丽仰慕托尔金和吉尔伯特·默雷等老师,都是沉浸于古代世界的博学者……
《天堂之火》《波斯少年》与《葬礼竞技会》,组成了英国作家玛丽·瑞瑙特脍炙人口的亚历山大三部曲。一位20世纪的女性,何以对两千多年前的马其顿国王这样感兴趣?也许可以从作家的少女时代讲起。在牛津大学念书第二年(1926年),玛丽参观了校园内的阿什莫尔博物馆,那里有希腊克诺索斯古王宫的修复者——伊文思爵士所发掘的文物的复制品:克里特岛斗牛者雕塑(后来瑞瑙特也写出与牛怪搏斗的忒修斯传奇)、金发少年像,以及雅典卫城出土的青年亚历山大头像。玛丽端详这些雕塑,在她看来,他们都像是真实的人,也是美的典范,令她对久远的时代悠然神往。不过那时候她还太稚嫩;要到将近30年以后,这位已届中年的作家才敢于涉笔希腊,并且一发不可收,在下半生写出八部大气磅薄、动人心魄的古希腊背景小说。
玛丽·瑞瑙特(Mary Renault,1905-1983)本名是玛丽·查伦斯,生于英国伦敦的医师家庭。中产阶级的父母给了她肉身,她的灵魂却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玛丽是个好动的女孩,也爱看书,在游戏中搬演牛仔故事。不同于幼承家学、早早修习希腊文的尤瑟纳尔,玛丽直到高中才读到柏拉图,而且只是英译本。无论如何,《对话录》里栩栩如生的苏格拉底和一众弟子(日后成为她两本小说《残酒》与《阿波罗面具》的素材),把她牵进了古典之门。大学时,她仰慕的几位老师如J.R.R.托尔金(那时尚未写《魔戒》)、希腊学教授吉尔伯特·默雷都是沉浸于古代世界的博学者,各种激进的社会变革思潮与玛丽无缘。
毕业几年后,一直憧憬当作家的玛丽做了护士。这是非同寻常的决定:牛津毕业的文学才女不嫁名门,婚后写写小说自娱,反倒低就一个尚被轻视的妇女职业。玛丽的选择是由于省悟:缺少人生经验的作家无法写出好作品来,而医院,这个生老病死的永恒舞台,能给她机会重新领悟“人性”。三年纪律严明的护理学员生活开始不久,她认识了同学朱莉·穆拉德,很快互为挚友。“二战”期间,两人响应国家的动员令,分赴各地照料伤兵;战后一起移居南非,共同生活直到瑞瑙特病逝。
从长篇处女作《爱的意义》(1939)开始,玛丽就用笔名瑞瑙特发表作品。她最初的五本小说多少与亲身经历有关,部分主角是医生或护士。比起其后的历史文学,这些书不乏生涩之笔。1953年在英国出版的《御者》是瑞瑙特迈向成熟的标志。故事的主人公罗瑞从小知道自己爱慕同性,但他发誓要“忠诚于他的人性,即使不是忠诚于他的性别。”在瑞瑙特笔下,罗瑞和他的爱人皆是常人,作家赋予两位男主角的爱情一个团圆的结尾,远远走在了时代之前。《纽约时报》书评赞道:“瑞瑙特女士的抒情文体笔法细致、探索幽深,自成一家,带我们进入一个如此微妙私密的感情世界,令读者时有擅闯之感。”
《御者》对于瑞瑙特既是成功也是挫折。由于题材的争议性,美国出版商一度退还手稿,使此书晚了整整六年才登上美国市场。从此瑞瑙特转向历史小说,不再写当代。
“……在他生命的这个那个时刻,他父王在做什么,为何亚里士多德会被选为他的导师……赫菲斯提昂为何变得那样无可替代?我的回答可能全都不对,但这是我所研究过最有意思的题目。”
——玛丽·瑞瑙特
学者卡罗琳·齐布尔格(Caroline Zilboorg)曾经解说瑞瑙特的分水岭:“把故事设在古代可以让瑞瑙特为她的素材戴上面具,那些题材若直接落笔,爆炸性会太大;借着古代背景,她得以自由书写最感兴趣的题目——战争、和平、职业生涯、女性的角色、男男女女的同性爱,与双性爱。”这样的阐释简洁有力,却容易被断章取义,仿佛瑞瑙特写的是影射小说。实际上,作家对古希腊一直念念不忘,在多本当代小说中反复引用古典,《御者》甚至直接以柏拉图意象为象征和书名。
历史小说在她既是新起点,也是回归。瑞瑙特深知,历史主题与历史事件之间存在一种辩证关系——主题萦回往复,事件可一而不可再。在关于柏拉图如何实践其政治理想,终因屡屡失败而幻灭的长篇《阿波罗面具》(1966)的后记里,她有感而发:“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那句话含有深刻的真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永远奔流的人性之河,由于所经过的土地而不断改变,成为浅水、漩涡、瀑布和湖泊。或许历史唯一具有的真正价值,就在于考量这种本质与孤例之间的永恒变化的互动。”
亚历山大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孤例”。瑞瑙特于1960年代后期构思少年亚历山大故事《天堂之火》的时候,很清楚此书属于反潮流。在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继而承受核武器与越南战争阴霾的西方,英雄主义不再时兴,和平理念呼声高涨;二千多年前的征服者亚历山大,经常被现代历史学家们涂抹上独裁武夫的色彩。瑞瑙特不这样想。她认为现代人用了古代世界所没有的准绳来衡量亚历山大,有失公平。1969年底《天堂之火》杀青之际,她写信告诉一位作家同行:“他们反反复复地说亚历山大如何谜样、复杂、矛盾,可是普鲁塔克写他早年的那一点点篇幅本身就极有意义,如果你有心拿它跟当时的历史并列看的话……你会知道在他生命的这个那个时刻,他父王在做什么,为何亚里士多德会被选为他的导师……赫菲斯提昂为何变得那样无可替代,以至于他死的时候亚历山大几乎癫狂,而且仅仅三个月后也与世长辞?我的回答可能全都不对,但这是我所研究过最有意思的题目。”
《天堂之火》不吝笔墨地描写了马其顿王子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从小生根、愈发枝繁叶茂的情谊。他们以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阿基琉斯与帕特罗克洛斯的生死之交为楷模,在亚里士多德的米埃扎学园里,柏拉图论友谊的篇章令两人心动神驰。然而对现代读者最感兴趣的八卦——亚历山大与赫菲斯提昂的关系是否逾越友谊——瑞瑙特落笔并不坐实,只让情欲流动散落于全书,着重刻画两人如何灵魂相通。这是一部特殊的成长小说,副标题可作“一个君主的造就”。亚历山大失和的父母——国王腓力与王后奥林匹娅斯争夺着儿子,都想按自己的目的去塑造他。齐布尔格指出:“瑞瑙特看来,他(亚历山大)卓越的一点在于拒绝选择终极立场,在于将父母双方的、男性与女性的优势集二为一。”小说结束于腓力遇刺、20岁的亚历山大继承王位之时。瑞瑙特以一个蛇鹰搏斗(两种动物分别代表奥林匹娅斯与阳性力量)的情景来象征青年王子新的独立与未来的奋飞:
喧哗声沉寂为一种躁动的低语,混合于埃盖瀑布的嚣声。一只金色的雄鹰扬起它非人间的强健叫声,俯冲而下,爪子里一条从岩石上擒来的大蛇在鞭舞。两颗头都向对方啄去,徒劳寻找致命的一击。亚历山大被那声音吸引,凝神眺望,想看到争斗的结果。但是生死未定的两个对手翻腾跃上了无云之天,比山巅更高,成为灿烂中的一点,消失不见。
《天堂之火》为瑞瑙特赢来一尊银笔奖,读者们都盼望早见续集。两年后的《波斯少年》技惊四座:作者逆转常规,从波斯人的视野出发,娴熟地书写了那两个古代文明衰落前的最后一次角力与融合。几乎全部史料都是西方人(希腊、希腊化的埃及,以及后来的罗马帝国)编撰的,所以古今无数著作皆从希腊人的角度叙事;相反,以缺少修史传统的古波斯为基点,作者可能很快为材料匮乏所苦。但是瑞瑙特选择一个涉世未深的波斯小伙子为叙述者,用他成长故事中细腻的心理描写,弥补了现代人对波斯古史的有限所知。巴比伦与埃克巴塔纳的宫廷气氛常以简笔画出,恰到好处。美少年巴勾鄂斯本是波斯帝国末代君主大流士跟前的男宠,大流士败亡后,被邀宠的大臣献给亚历山大。他以外来者身份进入马其顿军队侍奉国王,目光里一切都那么陌生、新鲜,也危险四伏。由于习俗迥异,起初他甚至对亚历山大不以为然。随后他发现了亚历山大的卓越,决心终身侍奉他。与电影《亚历山大大帝》顾问、著名历史学家罗宾·雷恩·福克斯一样,瑞瑙特认为亚历山大之所以在大流士败亡短短数月后便采取东方化政策,巴勾鄂斯肯定起了关键作用。
“我小时候受了错误的教育。”亚历山大说,“我不想告诉你当初灌输给我的波斯人形象,那会是对你的侮辱。……其实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但是神让出类拔萃的人更像神,不过,这样的人在任何民族里都有。”他握住我的手。
这样的段落不但合乎历史地表现了亚历山大的种族平等倾向,而且映照出瑞瑙特在南非现实中一贯的反种族隔离立场。(有几年她为了抗议种族隔离,积极参与政治。一次她发现寓所附近的海滩树起了一块写着“仅限白人入内”的木牌,立刻找来起子拧掉螺丝,卸走了它。)
据普鲁塔克等史家记载,亚历山大的军队以死亡惨重的代价走出沙漠不久,巴勾鄂斯在歌舞竞技会上夺冠,亚历山大当众亲吻了他,此时离两人初识已有六年。瑞瑙特分析道:“历尽变故,巴勾鄂斯不但保有亚历山大的浓情,而且显然深受马其顿将士的喜爱,在仇外的马其顿军队可谓惊人。对于个人的奉献,亚历山大总是用毕生的忠诚来报答,他对巴勾鄂斯不减眷恋似乎也最应该这样解释。”尽管亚历山大与巴勾鄂斯一个是驰骋沙场的将军,一个是侍奉御帐的仆人,关系有主有从,并非平等,作者依然能以大师笔法穿透时间,使古人千载之下与现代读者无有阻隔。亚历山大在巴比伦弥留之际,因高热而昏迷不醒,巴勾鄂斯侍病于床前:
那天晚上我睡着了,但是一夕数惊。我已经失眠了太久。有时我发现自己头靠在他枕上,连忙看看他动了没有,但是他一直睡着,呼吸浅而急促,间或有长叹。灯光黯淡下去,破晓时第一缕惨白的光映出窗户的高大轮廓。他的呼吸声变了,有点什么东西告诉我,他快醒了。
我靠近悄然说:“我爱你,亚历山大。”亲了亲他。我想,不管他的心接受了谁的吻,没关系。照他的心愿就好。
我的头发落在他的胸膛上。他睁开眼睛,手动了一动,摸到一绺头发,在指间抚弄了一下。
他认得我。我可以向众神起誓,他认得我。他在向我诀别。
虽然《波斯少年》忠于史料描写了亚历山大在公开场合的事迹,对亚历山大性偏好的推测也符合历史证据,但是仍有部分读者认为书中的亚历山大形象过于理想化。此类批评往往忽略了一个关键:小说是作为爱人回忆而呈现的,这幅肖像并不等同于瑞瑙特的理解。1975年瑞瑙特出版了一本传记《亚历山大的本性》,对传主充满同情,而对于亚历山大的性格弱点也不乏冷静分析。其实就连《波斯少年》也不是一面倒的柔情凝视,书中多处凸显战争的残酷,具有人道精神。
1981年,瑞瑙特出版了她最后一本小说,亚历山大三部曲的终结篇《葬礼竞技会》。伟大的王者死后,各怀私利的将军与王室女眷们尔虞我诈,争战数十年,奥林匹娅斯、亚历山大之妻罗克萨妮、遗腹子亚历山大四世亦卷入其中。此书人物大都下场悲惨,只有盗走亚历山大金棺、割据埃及的托勒密将军慎始善终。他供养了护棺有功的巴勾鄂斯,让这位曾经征服两朝大帝的诱惑者在亚历山大港养老。《波斯少年》中印度哲人卡兰纳斯对巴勾鄂斯的预言成为归于平淡的现实:“你一定会把酒喝到最后,而且谁也不会夺走你的杯子。”
《葬礼竞技会》问世的时候,美国全才作家戈尔·维达尔写道:“玛丽·瑞瑙特以低回幽冥的《葬礼竞技会》,完成了她对亚历山大大帝的重现与再造。现在瑞瑙特的三部曲已经完整,她这个亚历山大系列显然是本世纪原创性最出人意表的艺术品之一。”这段评价热情洋溢,但“重现与再造”、“原创性出人意表”两语都不失剀切。只要所谓希腊精神(Hellenism)仍然是人类心灵所系,我们就有理由期待瑞瑙特——20世纪写古希腊最好的作家——能够传诸后世。
对于瑞瑙特这位擅写古希腊背景历史小说的女作家,美国全才作家戈尔·维达尔曾不吝赞美地评价:“她以低回幽冥的《葬礼竞技会》,完成了对亚历山大大帝的重现与再造。现在瑞瑙特的三部曲(《天堂之火》、《波斯少年》、《葬礼竞技会》)已经完整,她这个亚历山大系列显然是20世纪原创性最出人意表的艺术品之一。”“重现与再造”、“原创性出人意表”两语都不失剀切。只要所谓希腊精神(Hellenism)仍然是人类心灵所系,我们就有理由期待瑞瑙特——20世纪写古希腊最好的作家——能够传诸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