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犯人李铜钟的故事》
阎纲
这部中篇小说,人们有充足的理由称它为“暴露文学”的名作之一;可是,它的歌颂却因“暴露”的真切准确而显得更为动人。这部作品的批判是大胆的、犀利的;但同时,却很深沉,很痛心,它的批判根本不是为了动摇现存的制度,而完全是为了发扬革命的精神,拯救崇高的灵魂。这部作品在塑造人物、反映生活方面,勇敢、公正而又精练,无疑是恢复了我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然而,它是革命的、深化了的现实主义。我们面前被缚着的这个人,是国家的罪犯(犯人李铜钟!),又是人民的英雄(庄稼人用脑袋撞着床帮为他恸哭!),犯人和英雄,难道只隔了一张纸吗?
现在,越来越多的同志称赞这部小说,不少对它颇感兴趣的,远不止以先睹为快的一些人了。读者是很有眼力的。
不错,也有同志对这一作品表示疑义,理由主要是两条:一,为犯人讴歌,于安定团结有碍;二,动公仓、抢皇粮,有助长不安定因素之嫌。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舆论不能一律。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有什么办法?一部作品被捧杀的,不乏其例;一部作品因祸而得福的,也是有之。《犯人李铜钟的故事》需要经受权威的评论家——时间的考验;这个故事,自《收获》第一期发表迄今,连半年还不到呢。
《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发表以后,急于听到反应的作者(张一弓同志)恐怕有点惴惴不安。他的这部大胆尝试的小说,被编者从来稿中发现并以十足的勇气发表出来,交付读者鉴别和批评,而批评界的反应却出乎意外的冷落。我们只知道《上海文学》第六期冯牧同志的长文中提到它,《文艺报》第六期石泉同志为它写了一篇千字文。
当我在《收获》第三期上读到作者又一篇作品《牺牲》(短篇小说)时,就再也按捺不住为《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作辩护的冲动了。《牺牲》使我更理解作者,更理解作者为什么要描写李铜钟的牺牲精神。这位才华内向的小说作者,善于把和平时期生死线上的斗争,提到石破天惊的紧张程度;善于在非战争的、而又是最为重大的、生命攸关的;战争;中,升华中国农民的灵魂。它怎么会有碍于安定团结呢?正是为了安定团结,《牺牲》中的母亲没有追究伤亡的刑事责任,没有面对儿子的尸体掉下一滴泪水;正是为了安定团结,李铜钟没有带领饥民们暴动,没有对党发过一句牢骚,甚至没有逃荒,而是顾全大局“凄然地说:‘党不知道咱忍饥,……’”他所领导的饥民们,饿得心慌了,就看看党中央五一年救济他们的棉衣棉裤,心想:“毛主席不叫咱冻着,……就不会叫咱饿着。……兴是年前风老大,电话线刮断了,……上头跟底下断了线,……等两天,再等两天,……等电话线接上。……”看,他们何等地安定团结!至于说“抢皇粮”,天哪,请想想,那算什么"抢"啊!四百多口人已经断粮七天,带着炸弹(“!”)的“告急信”如石沉大海、音讯渺茫;反右倾连萝卜汤都要反掉了,还在反。千钧一发,万般无奈,一个党支部书记“动”了“公仓”,借出活命之粮,能说是犯了法吗?死活定于一瞬,一身系得安危;燃烧自己,照亮人民,无异乎煮自己的肉给别人吃,真正的舍己为人,这算得什么为“犯人”讴歌?三年困难时期,记得我党中央有一条坚决的指示精神:不准饿死一个人!可见,党,是爱人民的。救民于危难的党的儿子李铜钟,我们忍心称他是“犯人”吗?事情糟到了这步田地,呼天不应,唤地不灵,你让一个基层的党员干部怎样做才算守法呢!
我们今天的小说创作,对于大跃进后困难时期的描写还很少,但已经开始有了。茹志鹃的短篇小说《剪辑错了的故事》,写亩产一万六千斤的某地,群众却只能日吃八大两的口粮。刘克的中篇小说《飞天》,人们对它还有争论,但是,飞天出现在一九六○年,饥饿把她驱赶到此山此庙却是真实可信的。今年《甘肃文艺》第二期上牛正寰的短篇小说《风雪茫茫》,也是写一九六○年。“渭河上边”挖野菜,剥树皮,有人浮肿的脸庞黄里透绿,向关中逃荒……然而,这些作品,都不像《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这样集中、强烈。如此集中地、正面地,强烈地写困难的三年,写五九年庐山会议反右倾的第二年,写饥饿的六○年,在粉碎;四人帮;三年来的小说创作中,还未曾见过。当然,问题不在写了什么。《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的主要价值不在于作者写了别人没有写的或不敢写的题材,而在于作者具体写时,怎样把“真实”和“崇高”艺术地结合在一起。
有时候,人民需要这样的共产党员。我愿意成为这样的共产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