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看法认为,里尔克生命最后几年里用法文写的那些成组成组的小诗,才是他一生诗歌事业的顶峰,而先前的《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甫斯十四行诗》虽然最有名,但来得倒不如它们更完美。我想,里尔克诗学对我的吸引大约来自两方面,一是纯诗,另一个是形而上学。法文诗无疑主要属于前者,这也说明了他为什么这时要用法文写作。是为了向那个伟大的纯诗传统致敬。用他自己的说法,向法兰西缴温柔的税。至于形而上学,《杜伊诺哀格》和《致奥尔甫斯十四行》主要属于此种气质下的产物。当然了,它们一定程度上也是纯诗,后者更明显。在诗学中,纯诗和形而上学本就是血缘近亲,它们经常同为一个事物的正反两面。当一个诗人将纯诗写作推向极致的时候,他不免要遭遇诗歌中的形而上学。可以搬出海德格尔来作证,不妨回忆一下他的“诗-思”。
多年前我就得到了一本灰狼出版社的里尔克法文诗全集,法英对照本。这书在我这儿基本上是束之高阁的。法语我一直没学起来,也就一直看不懂它,而曾经多次计划要细啃其英译文,但由于我的整个学习工程战线太长,每天同时做二十件事,因而总是顾彼失此,不能真正进展下去。现在中译本已经出来了,倒是方便了很多。这个译本我感觉是挺不错的。其实译者多年前就把译文放在“汉语里尔克”网站上了,期间可能不断在修改,多方吸取读者意见,然后又精雕细刻,同时也是在寻找赞助出版者。而现在终于把这盘大菜端上了台面,填补了一个空白。我很可以拿它再对照我先前版本中的英译文仔细抠抠。
谁能理解他和他所创造的世界。
这是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里寂寞着、激动着、热爱着的一个人。一个比他更年轻的诗人收到他那著名的十封信①之后写道:“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
是的,我们都是一些应该沉默的人。可是我们不能够,因为我们偶尔也像里尔克一样寂寞。冬天里的寂寞,春天里的惆怅和秋天里的伤感,就像当年加在里尔克身上一样,也会加在我们身上。
随着落叶的卷动,寒冷来临。屋檐上的冰凌被呼啸的北风扫在地上,像玻璃一样碎成杂屑。我们真的、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那种寂寥。一个在旅途上疲惫已极,却不得不遥望没有尽头的土路,悄坐一块青石休憩..
在里尔克的世界里,在他的自语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汇是“寂寞”和“爱”。他认为寂寞是美的,因此人应该寂寞,必须寂寞。他认为爱是最美好的,同时又是最艰难、最高和最后完成的事情。所以他说一个年轻人是不应该急匆匆去爱的,因为他需要学习,需要懂得很多之后,才能够完成这最后的壮举。里尔克把爱看得那么神圣。只有这种爱,这温柔和煦的目光扫过时空,扫过遥远的世界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够证明自己是活着的——这个特异的生命,这个多病的自小孱弱的陆军生,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欢乐和沉寂之中爱着、思索着。
他的呢喃留给了极为遥远和荒凉的一个世界,以致于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的另一个角落里,还会溅起轻轻的回响。
后人因为他的存在而神往和沮丧,热烈和绝望。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抑郁和温柔的人,一个懂得爱的人,你的思想让人翻来复去地阅读;你的思想像美丽的丝线一样将人缠裹。
雨夜,听着北风,低吟你的诗句,抵挡袭上心头的什么。许多痛苦退远了,温柔像远方的海波一样推拥过来,覆盖过来。
苏联另一位类似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还有那个美丽的命运多劫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他们三个人的美丽过往和难忘的友谊。他们互相爱着。他们都是深深懂得爱的人,可爱的人,自我怜悯和自我骄傲的人。他们也懂得自豪,他们常常沉思和寂寞。
光彩四溢的诗人在著名的十封信中对另一个更年轻的诗人说:“亲爱的先生,你要爱你的寂寞。”天哪,我们什么时候听过这样要命的字眼,这样特殊的劝慰啊。
他接着写道:“负担它那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正是你的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
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身边的人同我们的疏远更能引起自身的磨损和痛苦。可是里尔克却说,“这正是你的周围扩大的开始”。我们的亲近离远了,可是我们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是“值得欢喜”的一种成长。这是何等自信的理解。这种真正的、不容动摇的自尊,这种由于长久地守护善良而引发的感慨和自豪,并不是很多人所能拥有、所能理解的。
在里尔克看来,那些离开的人都是一些“落在后面的人”。怎样对待他们?他说:“要好好对待那些落在后面的人们。在他们面前你要稳定自若,不要用你的怀疑苦恼他们,也不要用你的信心或欢悦惊吓他们,这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是的,他们不能了解,这也是他们离去的一个原因。面对这种离去,一个人有时候难免顾虑重重、充满矛盾。我们只有听从里尔克的劝解,才会稍许安定一些。
他接着又鼓励我们:“要同他们寻找出一种简单而诚挚的和谐。这种谐和任凭你自己将来怎样转变,都无须更改。要爱惜他们那种生疏方式的生活,要谅解那些进入老境的人们;他们对于你所信任的孤独是畏惧的。”
一个对人类多么体贴入微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理解;对人,对世界,对生活——这个时世还会有谁对他人能够这样地体贴入微?我们很少看到,也很难看到。
他拥有了自己所信任的孤独,而又愿意谅解那些畏惧这同一种孤独的人。对于那些“进入老境”的人,畏惧的人,那些在诗人看来过着一种“生疏”生活的人,他都愿意与他们“谐和”。可以设想,世上无论有多少种美丽的因素,都是从这种谅解与谐和之中产生的。
里尔克对世界和人生,对爱和寂寞这种种人生最大问题的思索之时,才刚刚三十左右岁。可是一种惊人的思维,独特的思路,特别的温柔和极度的内向,超常的敏感,一种饱满充实,都已生成,并从这呢喃之中透露出来。这几乎是一个奇迹。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生命质地的不同,天才与庸人的不同,特立独行者与世俗凡人的不同。
曾经在哪里看过里尔克的一个头部雕像。美丽的五官棱角分明,完全像一个圣者。是的,他是在这黑暗中默默远行的、不可多得的一个圣者。远行者和圣者的思维总向宇宙的远方升华,进入不可企及的高度和缥渺。他太爱我们了,所以他要离去。他的爱太广大了,所以他的灵魂要离去。
可是当有人因他的吟唱劳而无功而发出讪笑、惊讶和感慨的时候,他的脸上又会闪烁出怜悯的笑容。
一个诗人在繁忙的思索中,在艰辛的劳作中,竟然可以如此对待比他更为年轻更为稚嫩的人,向他详细地诉说这一类极为费解又极为需要的话语。世上有些原理,关于爱和寂寞的原理,是不可不加以深思并到处传达的;可是这需要多么崇高的心灵,多么安静的灵魂,多么清晰的思路;总而言之,需要多少关怀的力量、爱的力量。
他是一个永不失望的失望者,永不寂寞的寂寞者。就因为世界上出现了一个里尔克,就因为我们认识了他,我们就不该再对生活失望,不该对空气中袭来的一切感到绝望和无告。我们在任何时候,对我们的后来人、对拥挤的人流,都可以说上一句: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里尔克。
诗人,以及所有健康的人、向上的人,他们怎么会孤独。
在他的呢喃低语之中,我们会生出一种共享的幸福。
他曾说,“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还告诫过一个青年:“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里尔克的这些话不能当成一种过分夸大的漂亮话来听。事实上里尔克写出的好诗远不止十行,后期于法语中的创作几乎行行都是好诗。像抽水马桶一样哗啦啦写了一辈子却连十行好诗也没剩下的,大有人在。我们是多么的浮躁、浮躁、浮躁,浅薄而虚妄,时常愚蠢、伪善、冷漠自私而不自知。做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只要你一开始认真,它也就开始变成一种内在的事业,就立刻要求你实行很多重大的改善,大到可以称之为修炼的地步。诗歌固然属于雕虫小技,从来挡不住坦克车,不能增强国民经济,可也属于一种菩萨道,必须不懈修持。精神境界不经脱胎换骨,瞎写什么也是扯淡。对诗歌持有炫耀或者吃饱喝足后的把玩心态者,绝无可能深入其核心境界。一个人拿起笔来写诗,不是那么简单的,如要做真正的诗人,必须先发大诚心,发大勇猛愿。
只要随便在《玫瑰集》里读上几段,从里尔克对玫瑰的深情歌咏中,你马上就能认定这正是他长久采集真意与精华而酿成的醇酒。玫瑰这个东西古往今来早被人写烂了,在里尔克之前即如此。可他仍然敢写,而且写了这么多首,对于此物体验入微,写得新鲜深刻,这一定是前无古人的。至于后面的来者,决不会没有,不过,读了里尔克的玫瑰而仍敢写他自己之玫瑰的人,要么是不真懂诗的酸人,要么找到了真我。因为只有在真我的背景上歌唱,才无论怎样都能站得住脚。最后引录里尔克咏玫瑰的四首作为结束:
二
我看见你,玫瑰,微微开启的书,
包含如此多的书页
写有具体明晰的幸福
而无人得以解读。魔法之书,
向风儿敞开,闭上眼睛
才能阅读……,
蝴蝶从那里面扑翅而出
有了同样的思路
七
你轻倚着,清新明净的
玫瑰,挨着我合拢的眼——,
人道是有千百只眼睑
重重叠叠
朝着我温暖的那只。
千般睡意不顾我的佯装
我本依此游荡
在这馥郁的迷宫。
十三
你可愿意,玫瑰,做我们现时激情
的热烈女伴?
是否回忆更能赢得你
当一种幸福又重新到来?
多少次我看见你,玫瑰,幸福而干枯,
——每片花瓣都是一块裹尸布——
在一个香匣里,一根灯芯旁,
或独自重读的一本喜爱的书里。
二十二
依然是您,您从
死者的大地上长出,
玫瑰,您向着某日
披上金灿灿的衣裳
这确凿的幸福。
死者可允许,他们
空空的颅骨
从未知晓得如此之多?